人們受笑聲鼓舞,聽見哭聲時會同感揪心,要是被尖銳的喊叫引起注意,也會同時驚慌失措起來。電影透過聲音渲染場面,疊加情調,創造最完美的張力高潮。要是拿掉了鬼片裡的音效,鬼怪出現前的焦躁氣氛,似乎就沒那麼讓人難以忍受了。即使只是微小的聲音變化,都能直接、快速地牽動我們的感覺,觸發我們的回憶。

清代的地方志《淡水廳志》裡頭,記載著一則「鬼故事」,說是乾隆年間,郭治亨捐地建了寺廟,名曰「石壁潭寺」或「寶藏巖」,而他的兒子佛求,後來出家成了寶藏巖的僧人。佛求有個女兒,不幸於九歲那年在大地震中亡故,她死去之後,鬼魂夜夜都會哭泣。

這個寶藏巖就是今日臺北公館的「寶藏巖國際藝術村」。直到日治時期還沒有住家的寺廟周邊,在戰後因移民落腳而形成了密集聚落,如今保留下來的房屋隨興而建,巷道充滿神秘感,白天無論平日假日都不缺好奇的遊客,晚間有時還有電影放映和音樂表演,人聲不絕。古時候的鬼故事幾乎沒有人知道了,而即使遊客聽說夜間鬼哭,又有多少人會心存恐懼呢?這種程度的鬼故事,放在今天,一時之間實在難以引人注意。

我們畢竟活在多媒體活躍的時代,見識過更誇張的戲劇效果,感官習慣了被聲光俱佳的影片轟炸,也總是主動追求更深刻的刺激。然而,如果我們好奇搜尋,在靈異同好者的故事分享平台上,「聽見怪聲」依然是不斷出現的主題,歷久不衰。

天花板響起的彈珠聲,水管裡傳來的低語,明明早有科學解釋,卻仍能在深夜召喚出內心的幽微恐慌。詭異可疑,引人困惑的聲音,本身就能成為恐怖故事主體,僅僅衝擊了聽力知覺,卻能駭人異常。

佛求之女的故事中,被記錄下的就只有哭泣聲而已,鬼魂外觀不明,形象不清,也無從得知其生平,像是無關緊要。佛求之女甚至沒有名字。

她為何哭泣?從文字我們也一無所知,可是如果能親臨現場,或許能從哭聲窺知一二。我們比想像中依賴聽覺,被聲音左右著注意力和情緒,憑著聲音溝通,透過話聲的抑揚頓挫表現感情,傳遞語言的言外之意。

人們受笑聲鼓舞,聽見哭聲時會同感揪心,要是被尖銳的喊叫引起注意,也會同時驚慌失措起來。電影透過聲音渲染場面,疊加情調,創造最完美的張力高潮。要是拿掉了鬼片裡的音效,鬼怪出現前的焦躁氣氛,似乎就沒那麼讓人難以忍受了。

即使只是微小的聲音變化,都能直接、快速地牽動我們的感覺,觸發我們的回憶。梅陰生在明治三十五年(1902)的《臺灣日日新報》專欄〈鳳筋龍髓〉裡寫道,佛求之女死在乾隆十九年(1754)四月間的大地震中,那場地震造成的地層陷落,甚至使平埔族毛少翁社被大水淹沒。

如此規模的天災,會在倖存者心裡錄入多劇烈的記憶?生者聽到的夜哭,有沒有可能並不是鬼聲,而是心中創傷的回音?我們或許可以想像他們做著惡夢,被隨風吹進房的陣陣聲音觸動,從夢中驚醒過來——聽,有誰在哭嗎?他們可能這樣詢問,然後安靜下來,豎起耳朵去聽、去辨識,接著,去想像。

哭聲吵醒人的這個情節,或許真的發生過。因為即使處於睡眠,人的聽覺仍持續運作,替大腦留意著環境變化。自昏迷恢復意識的歷程中,聽覺是最先轉醒的感官;在瀕死的過程裡,聽覺又是最後消逝的知覺之一。我們設定鬧鐘,希望鈴聲能讓我們準時自睡眠中清醒;設置防災警鈴,希望尖銳的聲響能讓我們留意視線之外的危險。

我們在昏迷的人耳畔不斷呼喚,願他能夠睜開雙眼,從無意識狀態中歸來;又在臨終者身邊撥放宗教經文,希望他可以與安定人心的規律聲音相伴,安詳離世。當時的人認定佛求之女每夜哭泣,執拗將她的悲傷、怨怒、不甘,傳入生者之耳,也就顯得合情合理。聽覺似乎是特別容易穿透意識的感知,甚至能貫穿生死界線。

鬼哭的故事有個平凡的結局:佛求後來在寶藏巖祭祀女兒,替她祈求冥福,夜裡的哭聲終於停止了。寶藏巖主祀的神明正是觀世音菩薩,由這位觀察世間聲音的神祇來度啼哭不止的佛求之女,似乎再適合不過。於是誦經聲起,生者安心了,死者安睡了,鬼話騷動平息,夜晚再度寧靜,只有新店溪流水潺潺,權充搖籃曲伴人平靜入眠。

(原文刊載於:文藝誌《圈外》ISSUE002:聽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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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悠

臺北地方異聞工作室|青悠 本名許雅婷,1991年生,臺大園藝系研究所畢業,現為「臺北地方異聞工作室」成員之一,平常用青悠這個名字走跳。《唯妖論》、《尋妖誌》、《給孩子的臺灣妖怪故事》的共同作者之一,曾獲時報文學獎小品文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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