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5月24日,晴,彩虹。
當山頭漸漸綻出光線,是按掉恨透的鬧鐘拖拉起床的時刻。我們——考古田野工作者,如農人靠天氣吃飯、隨太陽作息。每天的日常,就是發掘,熟悉而重覆。
考古田野工作簡單說,就是從土裡發掘過去人類遺留至今的東西,如陶器(常是碎裂陶片)、石器(如鋤、斧、箭)、結構物(如家屋、田梗)等,然後記錄、說明並嘗試「還原」它們原來所處時空下的面貌。
發掘時,並非只有考古工作人員會在這時間游移的場所出沒,經常會有地主、住民、大眾、或是工程人員,在一旁等待著土裡將要出現的東西,邊看邊好奇地發問。「挖到什麼?」就常是觸發「我們」與「他們」對話的開始。
但挖到的東西並不總引人興致,畢竟不會每天每處都有完整的陶器、完好的墓葬、或清楚堆排的人造結構等;島嶼的古時人群,也從來不是以建造壯麗建築為特徵。就常遇見不少人看著土裡地面零落且沾粘過往沙土的陶片、石頭,嗤嗤笑著發問:「這什麼?值錢嗎?沒有挖到黃金嗎?」並敘說各自心裡所認為的精彩。
「騙人啦,中國也才五千年,這有三千年?」
「你看蘇花公路挖出來的,很壯觀捏!那才是真的考古遺址。」
利刃般的短語,切開了不同時空的故事存在權,將不同的出土物品貼上辨識真偽的標籤,同時彷彿低語著,這群挖土人在烈日下做的一切都可笑至極。考古遺址受到的關注度,被取決於出土物與當代價值的連結遠近,而年代,未必等同於價值。
「那挖完之後呢?」
「現場工作結束後,成果會以報告書呈現,留下記錄提供日後再研究。」
回得如此理所當然,是源自我們的習以為常(或規訓?),但對於「我們」以外的其他人而言,實則不然。旁觀者的想法、意見,直切又銳利,也如棒喝般不時提醒著我們,久遠事物與當代日常的嚴重脫節。
「所以國家出錢就是讓你們寫報告?」
「挖這些到底可以幹嘛?」
「趕快挖完,工程就可以繼續進行了。」
「你們就是在擋人財路!」
每個人的在乎各有不同,這些都會反應在對話與問題之間,每種回應呈現的是各自對考古的想像與認知。A認為無意義、B覺得專家藉機撈錢,更或許在某些人眼中,自動化機具林立的今日,用刷子與小鏟子工作的挖土人,猶如博物館中的「原始」人吧。
看似交流想法的過程,其實充滿焦慮、衝突與不理解。當下能解救越發尷尬和不知所措的「我們」(或許「他們」也如此吧?),不是高深理論或專業訓練,而是再一次的鬧鐘鈴響,大鳴大放的告訴每個人,不論想什麼、爭什麼,吃午飯吧!
中場休息,放鬆了,卻也重啟了另一段混亂及質疑:即便是「我們」,真的在乎這些挖出來的東西嗎?
「挖完後,這些東西也是被丟著,然後不知道何時才會再看到吧?」
有時旁觀者看得比「我們」還清楚。挖掘出來的東西,待報告整理結束,就不會有太多機會再與人接觸——除非它能吸睛、能展示。遺物與遺物(遺址與遺址)之間,仿若選美般,被今日的學術與社會標準所挑選。現場工作的我們,只是日復一日扮演著記錄遺址消失的送行者,而發掘過後的報告與原址上豎起的建築,僅予知者憑弔。
對許多人來說,考古充滿著理想與浪漫:為島嶼發掘歷史長流、追尋古代文明、解讀過去時空的人類遺留並重建土地故事等,甚至將考古學者喻為穿越時空的偵探。然而,對「我們」來說,考古工作並非這般宏大。多數時候,在面對著浩瀚無邊的過去與現今價值交錯的瞬間,經常是在思慮裡迷失,在日常中錯亂。過去歷史的發掘,最終是期待著轉換到存摺的數字,可以讓每個工作者討個好生活罷了。
考古工作從來就不是單純挖土,動手動口也動腦的一天,已無從發現究竟是地球暖化還是身體耐熱度變差,即便搭起黑網隔阻烈日,但高溫、紫外線帶來的生理不適,已時不時動搖著工作耐性。就在腦細胞即將滅絕之際,傳來一天當中最後一次的鬧鐘鈴響,下班了。
(原文刊載於:文藝誌《圈外》ISSUE001:視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