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手伸出來,美麗而弱不禁風的女孩,(Gib deine Hand, du söhon und zart Gebild,)」
「我是妳的朋友,不是來責罵妳的。(Bin Freund und komme nicht zu strafen.)」
「安然接受我吧!我並不野蠻,(Sei gutes Muts! Ich bin nicht wild,)」
「在我懷裡,安穩地睡吧。(Sollst sanft in meinen Armen schlafen.)。」
——節錄自〈Der Tod und das Mädchen〉Matthias Claudius
死神,在詩人 Claudius 的詩裡頭,是仁慈的。
他並非為了懲戒才取走少女的生命,而是讓她躺在自己懷中睡去,直到夢見最後那一片安詳。
「死亡」——對堀辰雄來說,自他年少時期開始,就如影隨形般地跟在他身旁,甚至就出現在那些他所熟讀熱愛的作品之中,像是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里爾克的《鎮魂曲》,他還喜歡喬伊斯寫的《尤利西斯》和斯湯達爾,他的一生更像是與那些偉大的作家們相似呼應。
在戰爭災禍,病痛和孤獨之間,愛與別離、生與死,其實是同時並存的。關東大地震時,他的母親不幸罹難而辭世,爾後引領他在文學之路上,如人生導師般的芥川龍之介選擇自殺,已和他論及婚嫁的初戀矢野綾子,因肺病最後是在療養院中去世等,這些接連不斷地發的生離死別,彷彿「死神」特別偏愛從他的身邊,將他所敬重、喜愛之人的生命帶走,卻也同時將「文學」其偉大的奧義交於他手,在他的作品當中,不只存在著心靈意象,同時也有光影交織出的變化與風景。
當風喚醒了愛與別離:〈風起〉
那個夏日,在芒草草間作畫的妳,走進「我」的世界,「我」的眼遠眺著連綿的高山群樹,再次走回過去陪伴「我」一起等待過妳的白樺樹下,樹影婆娑、秋風蕭瀟,隨風搖曳的不只是面前的熟悉景色,風還喚醒了埋藏在「我」心底的遺憾與記憶,這僅是與妳相遇的《序曲》;當「我」走向〈春天〉,不知是丁香還是金雀花,透著光的花如妳那剔透晶瑩的模樣,誰知肺病早已在妳身上留下他的印記。
〈風起〉了,應該要活下去,不管夠不夠勇敢,「我」和妳在療養院的那段時光,疾病並未離妳太遠,而「我」似乎變得有些鬆懈,放任死亡從與妳之間的縫隙悄悄靠近;四季變得毫不節制,以跑接力賽的方式,把棒子交給了〈冬天〉,亦如傍晚時分鄉間裡傳來的哀歌,於是「我」也快快地將兩人之間的故事寫下,以為那一天隨時就會到來;在〈死亡陰影的幽谷〉的期間,「我」從不懼怕死亡,因為從很久之前就已經熟識,但無論再怎麼跪求,他總照自己的安排,把名單上的名字劃下橫線。
此時,即使多年之後,仍是同樣的那陣風,向「我」徑直地吹來,再也沒有任何苛責、詫異的眼光,如此而已。
辰雄以第一人稱的角度,托以小說中「我」的角色,來回憶自己與當時未婚妻邂逅結識的那段短暫緣份,兩人都罹患過肺病而深受其苦,那道風,吹倒的不只是作畫時的畫架,亦是他們在療養院調養身體時,曾一同呼吸過的那道風。風,有時是柔軟的,也能吹起帶點重量的緣分。
宛如走進他的精神時光屋:〈榆樹之屋〉、〈菜穗子〉
辰雄在〈榆樹之屋〉中對風景的描述與堆疊,像是抹去時間節點上的所有痕跡,只留下視覺與回憶交互作用後的內在感受。他透過日記書信文體去描述,看似是從母親對女兒的視角,卻會發現更多的是母親在跟自己對話。
而在〈菜穗子〉出現過的角色,像是被放入名為「孤獨」的透明玻璃盒中,而使你能聽見他們心中的獨白,及對過去種種的追憶;當一瞬之光,將整片落葉松林的樹影打落在地,榆樹後頭出現的雷鳴與閃電,在入夏後,連綿的大雨一如往常地前來,此時心境早已不可同日而語。
漫步的日常,「孤獨」總在他的文字裡恣意地流洩、穿越。母女各自的心境在變,周圍的景色也隨日記、回憶中的日夜接替,或是夏雨,或者冬陽的更迭而變化;重遊舊地,眼前的風景宛如耳邊一段熟悉的旋律再次響起,不由得令人追憶起那些年的似水年華。而辰雄的書寫,處處散發著普魯斯特的氣息,眼前與腦海裡的記憶連結、重疊,像是進入精神時光屋一樣,讓人忘卻了時間、也忘了當下人又身處在何處。
而如今,吹向我們的那陣風——這場像是由病毒掀起的第三次世界大戰,無論再進步的科技或文明,任何國家面對這無情的肺炎肆虐各地,感染與死亡數字不斷地在攀升,此刻的我們,不也是正在體會辰雄、普魯斯特、菜穗子他們曾歷經的苦痛與病症,當我們聽著、讀者或看著《風起》時,仍要記住並想起過去的那些美好。戴上口罩,我們期盼當世界恢復平衡的那天,每個人能再次迎著風,自由自在地呼吸。
作者簡介
堀辰雄(ほり たつお)(1904年12月28日─1953年5月28日),日本著名小說家。一九〇四年出生於東京市麴町,因辰年出生得名辰雄。高三那年,堀辰雄拜訪當時已在文壇展露頭角的室生犀星,又在室生的引薦下結識芥川龍之介。與兩位文學名家的邂逅,確立了堀辰雄成為作家的志願,陸續在校刊、文藝雜誌發表詩和散文,卻先後經歷喪母、芥川龍之介自殺、未婚妻病逝,就連他自己也在關東大地震和幾次嚴重的疾病中九死一生。
半生與生死病痛拼搏的堀辰雄,仍綻放對創作與生命熱切的渴望,他的文字蘊藏著支撐生命的耀眼能量。一九三〇年發表以芥川之死和自身遭遇為題材的《神聖家族》,一躍而成文壇新秀;記錄與未婚妻最後那段微小而幸福的療養院時光,寫成代表作《風起》;更在前二作的創作基礎與養分上,發表生涯唯一長篇小說《菜穗子》,獲得第一屆中央公論社文藝獎。一九五三年因肺結核病逝,享年四十九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