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治27年的春天,在北方邊陲的海港:江差町,聚集一群每到漁獵季節,必須靠捕獵鯡魚維生的漁夫們。他們乘船破浪出海,一邊搭配船長的指示整齊動作,一邊高聲唱出傳統捕魚民謠「索朗節」,而過去曾在戰場上留下不堪回首的秘密,如今卻隨著二哥玄吾的故人舊識長治的加入而揭開。

融合現代劇場與日本傳統文化的形式,由一群40多歲、劇場界的大叔們所組成的劇團:52PRO!,繼 2018年、 2019 年後第三度來台。這次不僅將劇場的時空拉到甲午戰爭前夕—— 1894 年的北海道,更邀來津輕三味線小山流的第三代小山豊,搭配尺八樂手小湊昭尚的現場演奏。

這齣《夾縫轍痕》講述的是,明治 27 年的春天,在北方邊陲的海港:江差町,聚集一群每到漁獵季節,必須靠捕獵鯡魚維生的漁夫們。他們乘船破浪出海,一邊搭配船長的指示整齊動作,一邊高聲唱出傳統捕魚民謠「索朗節」,而過去曾在戰場上留下不堪回首的秘密,如今卻隨著二哥玄吾的故人舊識長治的加入而揭開。是命運,讓這群男人在番屋中交織出失望、同情、懊悔、痛苦的真摯情緒,如同那句帶著靈光的台詞:「生氣也沒辦法所以笑了啊」,我們看見的是,努力揮灑著汗水、以坦率認真的姿態活出生命的男人之歌!

以尺八和三味線作為所有一切的開端,循著樂師們奏出的琴弦樂音,此時舞台四周降下的暗,讓視覺有方向地被帶往帷幕間所搭建起的次元時空。腳步略微搖晃,身上還留有幾分酒意的民謠歌手,拿著手中那張祖父的錄音專輯,說起那一年戰爭之前曾發生過的故事。

如儀式召喚般的詠嘆、吟唱,來自遠方大海的鹹味伴著歌聲從舌尖展開,臉上也迎來一陣從海面吹向陸地的冷風,一曲捕魚時的傳統歌謠,彷彿打開了時間之門,隨即就把觀者和故事,拋向 1894 年的歷史漩渦裡——位在北海道西南方的邊陲漁港,每年到了春天時節,來自四方各地的漁夫們,為了一年的生計和在家鄉裡等待的親人,無論是誰或背負著什麼樣的理由,眼前唯一的目的,就是祈禱今年的出海能滿載而歸;而故事,就從江差町的這間番屋開始⋯⋯

將女性從故事之中抽離,使清一色男性形成對比

在一艘即將出海的漁船上,漁夫們各自有著自己的角色與必須負責的任務,如同船上的舵、槳與風帆皆是缺一不可;回到番屋以後,裡頭清一色的都是男人,而沒能聘雇能將漁獲運去加工的女性,凸顯出的不只是生活的困境和貧窮,也為他們的出航給了更迫切的理由,而編導如此巧妙地安排,不僅順勢將女性的角色抽離故事情節,同時也讓這個由多位資深表演者所組成的劇團 52 Pro!——團員皆為男性的特色,融入得更加合理。

經歷舊幕府與新政權的內戰「戊辰戰爭」之後,迎來的是明治維新所帶來的改變與衝擊,不只有政權,包含軍事、外交、教育和文化,更殘酷的是,要面對幕府後期在財政上的負債,即便是再偏遠的鄉鎮或漁港,仍舊躲不過戰爭的砲火衝擊,它撕裂階級勢力、拆散親緣骨肉,無論留在身體或心靈上的——其實傷口本身就是「裂縫」

那些奔赴戰場殺敵的武士、將領,或是出海漁獵的漁夫、船頭,其實都是某人的父親、丈夫,兄弟或兒孫,他們必須離開家鄉,然後前往異地,不得已要背離親緣、捨棄妻小,戰場上瞬息萬變,眼前即是一條看不見的戰線,亦如那片深不可測的廣闊大海。只有「信任」才能使眾人齊心,平安橫渡每一次的驚濤大浪;而唯有「同仇敵愾」才能真正迎來勝利的曙光。

北方的象徵是起點終點,輝映出內心波瀾的大海

對江差當地的漁夫們來說,從江戶漂浪到北方的外來者:朝一,也有他有不得已的苦衷,而當年德川幕府的海軍將領榎本武揚,最後在蝦夷(北海道)戰敗,雖代表戊辰內戰的終結,但他自獄中獲釋後,參與在北海道的墾殖工作,那裡卻也成為他人生的新起點;兩者的處境與時空雖有不同,但「北方」卻同時象徵他們的起點與終點——江差的五月是連江戶都比不上——朝一那妄想以民謠歌手身份成名的後代,酒醉後也毫不諱言地對陌生人道出當年的風光與哀愁。

明治 27 年甲午戰爭爆發,這年正式被提拔成為大船頭的十三郎,是上川家中排行最小的,出海時必須背負眾人的性命,解讀天象、配合波聲船頭的歌聲節奏做出指示;二哥玄吾從戰役的殺戮中退下,改以歌聲、節奏,使眾人在捕魚時的動作能維持一致,大哥看似無為,但其實才是真正大智若愚的角色。在編導細膩的安排之下,每個角色身上所背負的秘密都是一條支線,而那些說不出口的理由,終究會被海上的浪花給擊潰衝破。

「戰爭歸戰爭,生活歸生活」,現實中這些是無法被分割開來的,不願回首的過去無法被遺忘,如躲在暗處的鬼魅幽靈般,糾纏著曾經歷過戰場的人們,親眼所見的殘酷與血腥,就算喝下再多的酒也麻痺不了記憶。當玄吾與正太郎再次見到同樣擁有「殺人魔」稱號的長治,本以為已經拋下的記憶,如今又再度變得鮮明。夜裏火堆中投射出的赤焰紅光打在玄吾的臉上,耳邊突然響起戰場上軍隊行進的聲響,臉上滑過的溫熱感會誤以為是斬人後流下的鮮血,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內心從未真正擁有過平靜,看似風平浪靜的大海,底下才是真正的波濤洶湧。

唯一沒有台詞的角色,用旋律聲響成為他的口白

心中那些說不出口的,其實旁人全都知道。正因為是同一艘船上的漁夫們,唱著同一首民謠、依著同樣的節奏前進,在波聲船長的歌聲與帶領下,眾人撒網捕魚的動作才能靈犀相通。倘若這當中誰有任何一點的遲疑或恐懼,小小的錯誤所造成的連帶效應,往往是超乎自身能承擔或想像的,如同戰場上的士兵隊伍,亦是如此;但越是在危及的時候,越要能從容泰然地看待,領班喜助的角色更在伊之助骨折受傷之時,展現出截然不同的氣度與魄力。

沒有哪個角色的內心是沒有歷經轉變的,也沒有任何一個人的動作、神情是多餘的。

除了演員們精湛熟練的表演之外,更不能不提到在情節之間,負責穿針引線的「聲音」。編導選擇以傳統的樂器:尺八與三味線,三人樂師的組合在劇幕轉場之間、劇情轉折之處,充分營造出各種深淺的氣氛與情緒,與透過對白、肢體、表情來演繹的演員不同,他們雖沒有台詞,極度契合的重奏搭配,與劇情的走向完美融合,若不仔細觀看,還真像是舞台上唯一沒有台詞的角色,有時像扮演著在遠處低吟、悲唱的老婦,一不留神就又化身為海濱小屋裡的女子。

編導山野海(竹田新)與津輕三味線小山流的第三代傳人小山豊,兩人為此齣戲劇中要如何拿捏音樂和情節之間的比重,同時又要保持表演時的流暢,耗費不少心力在溝通與協調。聲音,是樂師們的肢體、表情,要能帶出戲劇的層次和演員的情緒,這之間的掌握與平衡,著實就像是編導與樂師們在後台過了一幕精彩的對手戲。

與其生氣,不如就笑吧!

不識字的玄吾請骨折受傷的伊之助代筆,寫下對國、對家、對兄弟老友之間的承諾與虧欠;長治跪求代為出征,以換得重回家人妻小的身邊。同情、失望、原諒、怨悔等所有複雜的情緒在此時瞬間爆發,觀者的情緒也隨之激漲到了高點。玄吾做出重返戰場的決定,但那並非是他無從選擇,而是因為「從來都不是戰爭挑選我們,是我們自己選擇了戰爭」。

戰爭與戰爭之間、大海與陸地之間,甚至是在國家與庶民之間,觀者隨著這齣結構完整,旨意清晰的戲劇重新省思,身而為人,必將會在各種困難與抉擇的夾縫中求生。眼下的台灣,不也是希望從強國霸權的夾縫中,尋闢一條和平安順的道路,而面對種種的挑釁與壓榨,用盡文攻武嚇的手段,反倒更加證明了台灣在國際間的位置與重要性。

語言詞彙雖不足以能為所有的事情找到合理的解釋,而戰爭所帶來的傷痛和記憶,並不會被時間完全給沖淡,但與其生氣,倒不如以一笑帶過,這應該就是這齣劇所希望能傳達的意念。在最終幕上,眾人唱起捕魚時的傳統民謠〈 索朗節〉,我們彷彿看見穿上軍服代替出征的玄吾,遙望遠方的英姿,因為心中有所歸返之處,這趟征途才有了意義 — — 以民謠作為起始,再以民謠當作尾聲;當歌聲成為一種召喚,就能使舞台上的時空穿越,再次讓歷史之輪流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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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廷璋

私設圖書館「櫞椛文庫」館長|文藝誌《圈外》總編|Podcaster「R 星球頻道」| 熱愛各種形式的閱讀,相信文字的力量,同時也懷疑所有的真理與真實。著有《東洋惡女十二名錄:殺人者的鮮紅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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