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裡的「空間感」，是一種相當微妙的存在。
在這裡指的意思，與某些本格推理小說那種鉅細靡遺，甚至還會附上平面圖，方便讀者分析案發狀況的那類「空間感」並不相同，而是一種大多時候都並未清楚說明，但卻透過一些細節上的敘述，便在你腦中自動勾勒成形的奇妙空間。
說穿了，在閱讀文字的當下，我們並無法確定作者心中的場景究竟長成什麼模樣。然而，出色的寫作者就是能讓你產生一種直覺式的理解，如同那些擺設原本就在那裡，只是你前一刻並未把視線移過去，但其實眼角餘光早已掃到，因此便這麼毫無窒礙地在你心中打造出一種縱使無形，卻又栩栩如生的感受。
當然，想在讀者內心打造出這樣的空間感並非易事，因此也只有相對少數的作家，才有辦法建構出這樣的世界，透過文字將讀者吸入書頁，帶領他們進入那個並非現世，而是由作者與讀者共同搭構出的內心空間。
例如史蒂芬．金便是其中一人。
只要你是金的書迷，甚至是看過改編自他小說的幾部經典電影，應該就會發現，他是個十分擅長以緬懷語調來敘事的作者。
光就電影來說，像是《刺激一九九五》與《綠色奇蹟》這些運用了第一人稱旁白的電影，又或者是帶有童年懷舊氣息的《站在我這邊》與《牠》，便全都具有這類特質。
而在小說中，這種敘事語調只要運用得當，散發出足夠真摯的情感，便彷彿擁有一種催眠效果，透過情緒上的渲染力，在不需要確切形容出整個場景模樣的情況下，便能自然而然地憑藉讀者自身的回憶建造出整個空間，甚至透過聲音或氣味的描述，讓人感受到迴盪其中的每一個空氣分子。
就拿《牠》的開頭來說，金便透過窗外的雨聲，主角母親正在用鋼琴彈著的《給愛麗絲》，帶出一種交雜著濕氣與秋意的空氣質感，使故事中那名叫做喬治的孩子，沿著街道旁的水溝，一路追逐那艘哥哥做給他的紙船時，也讓讀者彷彿可以聽見雨鞋踏在積水上的腳步聲，接著帶領我們與他一同望進某個狹窄陰暗，僅能看見一張小丑面孔的排水閘口裡。
在小丑引誘喬治的過程中，金告訴我們在排水閘口內，飄來馬戲團的棉花糖與炸甜甜圈等食物香氣，還有淡而刺鼻的動物糞臭。但此外，也有腐葉與水溝的氣味隱約飄散而來，讓我們立即感受到一股隱於日常中的異質空間感，透過兩種衝突的氣味與場景回憶，在讀者心中反覆敲響著令人不安的警鐘。
有時，像是這樣的敘事技巧，甚至未必需要我們擁有真正的親身經歷。透過聲音與氣味的形容，我們自然會將過去在不同情況下的體驗，拼組出相關想像，甚至從我們在影劇作品裡看過的東西，或是透過角色的情緒描述，使那種空間感得以被搭建而成。
於是，就算我們沒坐過牢，也沒看過《刺激一九九五》，照樣能在讀原著〈麗泰．海華絲與裘山的救贖〉時，在心裡浮現裘山監獄的模樣，同時也藉由主角的牢房總是特別冷的描述，感受到房內的空氣流動，更別說提起藏在海報後頭的那個洞時，也像是能聽見他手工打磨的石製西洋棋穿透海報，落在洞裡彈跳時發出的回音，就此透過聲音的震動，建立起整座牢房在你心中的空間樣貌。
那股回憶往事帶來的濃烈情感，還有藉由我們在生活中的體驗所加入的種種細節，就這麼促使那些只存在於腦海中的空間，具有無與倫比的真實感。像是汽車的皮椅味、速食店的薯條香氣、廣告詞從老舊映像管電視裡傳出的獨特聲響，全都是打造出空間感的關鍵要素。
然而，存在於我們記憶裡的始終並非視覺。當我們回想起兒時玩伴的長相時，會發現腦海中的他們，其實並沒有那麼像是小孩，因此總要實際看到過去的照片後，才會驚訝於對方與自己那副稚幼模樣，就此讓眼前所見與心中所想產生了劇烈落差。
這正是小說具有的一種空間魔法。文字以聲音、溫度、氣味、觸覺等各種感受勾勒出我們對世界的認識，讓你從這些未必與視覺有關的部份，看見了那些你其實並未真正看到的事物。
這樣的空間感無法透過作者獨立完成，而是需要你以閱讀方式參與其中，才能進一步透過一模一樣的敘述，搭構出人人內心均有所不同的想像空間。
每本書都是一個世界，至於每個讀者的心，也在史蒂芬．金這樣的創作者筆下，因此具有了足以放進一整個宇宙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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